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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貓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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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的微信群。橫豎她和白翡麗兩個人都是不發朋友圈的人,只要不對話, 兩個人在對方的視野中就毫無存在感。

但這時候看到白翡麗的微信, 餘飛心中還是泛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不二負責聯絡他們的小姑娘熱情地介紹:“餘飛老師,關山老師,你們先在這個群裏相互認識一下。我們鼓勵論戰選手之間多一些溝通和了解, 這樣節目的效果會更好。節目後續的溝通,咱們就在這個群裏進行。”她圈了餘飛和白翡麗兩個人。

關山千重:謝謝。

餘飛:謝謝。

然後就沒了下文。

餘飛想,她和白翡麗之間還需要認識嗎?他們再熟一點就爛了。

後面不二的團隊終於覺察到了他們兩人之間冷若冰霜的關系。於是有一整晚那個負責聯絡的小姑娘都在賣力活躍他們之間的氣氛。

餘飛很想勸勸那個小姑娘,別白費力氣了, 沒用的。

小姑娘最後都快哭了,圈了餘飛和關山千重說:“餘飛老師,關山老師, 你們互動一下嘛!你們兩個單獨跟我說話的時候都不這麽高冷的呀!”

餘飛忖度著是否要回覆,忽的, 一條信息刺入她的眼簾:

關山千重:“你希望我和餘飛老師表演一個擁抱麽?”

小姑娘:“……”

小姑娘:“也……也不是這個意思……”

餘飛:“那是什麽意思?”

小姑娘要瘋掉了。

錄節目前有彩排,白翡麗那天有事來很晚, 兩個人也沒碰上。導演強調,這次請來的七組嘉賓,無論傳統行業還是新興行業, 無論主流文化還是亞文化,都是各自領域中年青一代的佼佼者,所以這一次的“論戰”不同以往,更多在“論”而非“戰”,不會有勝負之分,更不主張相互攻擊與貶低。他希望所有嘉賓都能使出渾身解數,向觀眾展現出自身所代表的文化領域的價值與生命力,讓觀眾在對比中去感受這種文化的碰撞,從而更充分地體會不同文化的魅力。

到正式開錄那天,餘飛還是見到了白翡麗。

他是和關九一起來的。但奇怪的是,餘飛這次從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中沒有感受到之前那種若有似無的暧昧,而是一種純粹的工作關系。兩人的神情都很嚴肅,關九說得多一些,白翡麗雙眉凜起,大多數時間在側耳傾聽。

餘飛隱約只聽見關九說了句什麽“阿翡”,語氣卻不是在叫他。白翡麗搖頭說:“不會,她不會叫。”他們見到餘飛和她室友過來,立即不說話了。

過道狹窄,兩人擦身而過,形同陌路。

餘飛唱青衣的室友卻一路在盯著白翡麗看。待走過了,她興奮地對餘飛說:“跟你對戰的就是前段時間很火的那個千山千重?我的媽媽!真人更美,皮膚也太好了吧!”她縮著雙肩打著鬥,“我在發肉緊。”

室友是廣西人,之前向餘飛科普過,肉緊就是心情激動時渾身緊繃發麻的感覺。

餘飛瞥了她一眼:“別忘了你是有男朋友的人。”

室友“切”了一聲,白她一眼:“有男朋友妨礙我喜歡樸燦烈嗎?”

餘飛心中一動。室友是在把白翡麗當做那種遙不可及的、不真實的偶像來看待的嗎?

而在她心中,白翡麗始終就是白翡麗,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思想的人,真實而且觸手可及。

所以她才會那麽反感吧?

她對白翡麗的期許,早已不僅僅停留在膚淺的表象上了。

餘飛和白翡麗被安排在壓軸出場。

導演組這麽安排有考量。無論是京劇還是二次元舞臺劇,作為戲劇種類都屬於各類藝術的集大成者,在表現力上最強。其他的文學、音樂、舞蹈等就相對單一而純粹一些。

更重要的是,導演組敏銳地感覺到,他們這二人之中,有著一種其他組所沒有的張力,暗流湧動千鈞一發的張力。

前面的六組嘉賓,已經將傳統文化和亞文化之間的對立與沖突、共生與互補探討得非常深入,畢竟文學、音樂、舞蹈、繪畫等這些方面,在傳統與亞文化之間並不存在一道天塹,這些亞文化本質上是從傳統主流文化上脫胎而生的。

在餘飛和白翡麗上場之前,場上的三名導師首先發生了一場對話:

“我在想,節目組選擇京劇和二次元舞臺劇來對比,相比其他幾組本身就很不公平。”

“你認為他們本身不是同根同源的東西?”

“他們的形式載體本身就是存在差距的,節目組選擇話劇都可能好一些,京劇作為我們的國粹,幾乎是一種碾壓式的存在,你們不覺得嗎?”

“鄙視鏈是真實存在的。”

“所以我更期待這一場對戰。要麽餘飛把關山千重碾壓到灰飛煙滅,要麽關山千重另辟蹊徑鹹魚翻身,我希望他們彼此都不要有所保留。”

餘飛是穿著戲服出場的。

而今的餘飛,又豈是當年的餘飛。

鑼鼓聲中,她身著一身絳紫八卦衣,頭戴八卦巾,佩灰色髯口,手執一柄羽扇,蹺腳方步,從容而出。

她身材本就高挑,蹬上厚底靴,更顯得身材修長,莊重而不失倜儻,一身的文俊風流。

她是俊扮,只簡單在眼上著了胭脂,細細以黑色描了眉毛,勾了眼睛,畫了印堂之後便以網巾勒頭吊眉,簡單而幹凈。

她這樣走出來,一舉手一投足緊踩著鑼鼓經,在這不二大會的錄制現場是有著極強震撼力的。

就仿佛她所到之處,不是步生蓮花,而是顯山露水。她一搖羽扇,身後便是一整座城池,她一抖雪白水袖,面前就是千軍萬馬。

京胡聲響了,她開嗓便唱:

“我站在城樓——觀山——景——”

她那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亮得奪人。一瞪一張,威武神氣。那聲音端嚴又厚重,竟是丁點雌聲也聽不出來。

這一開口就把場邊列陣而坐的老辯手給鎮住了,而場下的觀眾少有如此近距離地聽人唱京劇,無論喜好或不喜好,都有一種內心被牽動的感覺。

然而餘飛只又唱了一句“耳聽得城外——亂——紛紛——”之後,便收了嗓子。

觀眾們剛被吊起了胃口,忽的遭到放空,肚子裏的腸子都在發癢,不由得紛紛不自覺地發出惋惜的抽氣聲。

她偏頭,從耳上取下了髯口,向全場的觀眾鞠了一躬,以本音道:

“我是餘飛,唱老生的餘飛。”

一擡頭時,紅唇含笑,紅梅眼梢,萬種風情,又供何人評說。

觀眾們只道是個英俊少年,哪裏想到餘飛是個女的,一片的驚呼嘆賞。餘飛摘了網巾放了頭發,又脫了八卦衣換了高跟鞋,露出裏面的旗袍來,底下更是一片傾倒之聲。

餘飛下臺用卸妝棉很快把眼妝和胭脂卸了然後回來,便是幾近素顏,也是天生麗質。

她做了個師從背景、過往經歷、與導師合作的京劇推廣項目的簡單介紹,一個上兩季以無情開炮著稱的女辯手一臉冷漠,說:

“關山千重沒希望了,真的,節目結束吧。”

導師們都笑起來,其中一個導師回過頭去笑著說:“你說話小心點,關山千重的粉絲很多的,你註意安全。”

女辯手攤開雙手,翻了個老娘毫不在乎的白眼。

然而關山千重在這個白眼還沒翻完的時候就出了場。

他出場出得很清淡,沒有音樂也沒有任何預告。他就穿了件合身的白色長衫,雪白緊致的立領,只在領子邊緣和上方的盤扣是一抹殷紅顏色,宛如雪中的血痕。

餘飛這才註意到他的頭發已經長到足以在腦後挽個垂髻了。

現場通過尖叫聲和表情,鮮明地區分出了關山千重的粉、路人和黑。

第一季節目的冠軍辯手開口了。開口就是一把刻薄鋒利的刀——

“關山千重,我發現你真的很娘誒。”

白翡麗剛才的話筒失聲,這時候才拿到工作人員新換的話筒。

他淡淡問道:“你這個娘是貶義詞嗎?”

冠軍辯手:“這不用我解釋吧?”她的語氣中有著一種鮮明的“學渣不配和我說話”的意思。

白翡麗說:“你哪裏看出來我娘了?”

有個美妝出身的女辯手終於按捺不住了,搶過話筒說:“我以一個專業人士的身份解釋一下,這位關山千重的妝容整個都有仿女妝的嫌疑。且不說他的頭發,光看眉毛的形狀,眼妝,口紅的塗法,全部都是女性化的!我不得不說這化妝的水平簡直出神入化!所以你們會產生一種他非常‘美’的幻覺!”

這個美妝辯手說了,餘飛細細去看他的眉眼,才發現果然如此。他畫了看上去非常自然的眼線,有淺淡的宛如淚後暈紅般的桃花色眼影,乍看上去只覺得十分動人,原來竟都是妝畫出來的。

觀眾大多和餘飛同樣,一種被點醒和恍然大悟的感覺,臺下登時一片噓聲。

然而只見白翡麗面上神情沒有一丁點的變化,他拿起話筒,毫無感情地說:

“剛才餘飛老師作老生妝,博得滿堂彩。我cos畫一個女性風格的仿妝,怎麽了?”

全場忽然就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所有人忽然明白,白翡麗設了一個陷阱,所有人都掉進去了。

☆、舍我其誰

《不二大會》這個節目, 其實有著一個貫穿始終的價值觀, 就是平等、開放,與包容。

《不二大會》邀請那麽多形形色~色的、腦回路格外清奇的嘉賓參加節目, 就是在這種心態之下,去挖掘他們身上獨特的故事、思想上的閃光點。他們認為每個人都是造物者的光榮,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

白翡麗就是抓住了這樣一個點, 讓那幾位老辯手猝不及防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如果說一個女孩子扮成男性能得到讚賞的話, 那為什麽男性做女性的打扮就會招來諷刺呢?

在那幾位老辯手啞口無言的情況下,坐在右首的導師扇著扇子,悠悠然開口了:

“我認為關山千重非常巧妙地抓住了京劇和cosplay在藝術特征——如果我們願意將cosplay稱作一門藝術的話——上的一個重要差異。京劇的三大藝術特征之一就是‘虛擬性’, 騎馬無馬,喝酒無酒,上山無山,下水無水。例如剛才餘飛表演《空城計》, 就那麽寥寥幾個動作,兩句唱詞,我們就能想象諸葛亮坐鎮西城, 面對司馬懿千軍萬馬的情景。但這種‘虛擬性’,cosplay和二次元舞臺劇都不具有。”

這位坐在右首的導師悠悠搖著扇子, 看向眾人,接著說道:“cosplay為什麽被現在的年輕人喜歡呢?因為cosplay滿足了他們將自己喜愛的虛擬人物‘現實化’的一種強烈的情感需求, 所強調的是一種‘代入感’。你看剛才關山千重出場,我們明明知道長衫不是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服飾,還是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感覺——他就是這個樣子的, 我們放松了警惕,沒有意識到他的出場,其實和餘飛以戲裝出場是一回事。”

白翡麗用一個短片對二次元舞臺劇做了簡單介紹,播放期間,他下臺去卸了妝回來。洗凈鉛華,他的眉眼愈發細膩,若蘅芷清芬,荼蘼冷翠,依然穿著長衫,和穿著白緞子淡梅花旗袍的餘飛站在一起,有著一種十分和諧的古典之美,賞心悅目。

左首的導師轉向另外兩名導師,說:“突然都不想攻擊他們了,怎麽辦?”

右首的導師笑哈哈:“那就讓他們自相攻擊。”

這期的規則和往期不同,不能算純粹的辯論:兩名嘉賓各自以一個問題向對方發起論戰,問題由嘉賓各自與節目組商討決定,對方嘉賓並不知曉。

白翡麗示意女士優先。

餘飛問:“你做綜藝,開直播,做商業化轉型,你做二次元舞臺劇的初心還在嗎?”

白翡麗看著她,笑了笑,說:“恰恰相反,正因為初心從來沒變過,所以我才一定要推著我的舞臺劇往更大的市場上走。

“現在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這個市場的潛力,蜂擁而至。但他們真正理解ACGN文化嗎?能體會那些小說、動漫、游戲本身的精神內核嗎?他們賣腐、賣肉、跟風、抄襲,有真正懷著對這種文化的熱愛去創作嗎?反而是真正熱愛這些文化的人,或者因為不專業,或者因為沒有時間和精力,又或者因為沒有足夠的資金,慢慢被排擠出了這個市場。

“很幸運,我有這個能力,也有一個同樣懷著熱情、願意靜下心來做好二次元舞臺劇的團隊。做好這樣一件事很難,但是,舍我其誰?”

餘飛問道:“既然你認為熱愛很重要,為什麽又要和演藝界合作,為你們的舞臺劇挑選更專業的演員?他們熱愛你們的文化嗎?”

底下的觀眾紛紛為這個問題叫好。這個問題,其實也是鳩白飽受同行詬病的一大問題。

白翡麗笑了笑,道:“我們曾經排過一出名叫《湖中公子》的舞臺劇,其中的一個角色,就是邀請了一個戲曲演員來做特別演出。我覺得,以她的專業性和領悟力,那個角色她詮釋得很好。”

餘飛:“……”

白翡麗又道:“我認為判斷作品是否商業化只有一個標準——創作意志是否為商業利益左右。我們的團隊創作整個舞臺劇本身,再由專業演員覆制後向更廣泛的群體傳播。這是我們的模式,從舞臺劇《龍鱗》就開始嘗試的模式。”

右首的導師搖著折扇點頭:“關於商業化與初心的問題,關山千重想得很清楚了。”

輪到白翡麗向餘飛發起論戰。

他的問題很簡短:“藝術需要供養嗎?”

餘飛一怔,答道:“純粹的藝術需要供養。”

白翡麗問:“純粹的藝術是獨立的嗎?”

餘飛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

“那麽被供養的藝術如何獨立?”

餘飛頓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道:“如你所說,只要藝術的創作意志不被供養者左右,就是獨立的。”

白翡麗道:“何為供養?神佛才需要供養。供養者對神佛有所求,才會供養。既然有所求,你能不有求必應嗎?”

白翡麗忽然說道:“真正的藝術不是神佛,不需要供養。”

“打住!關山千重!”正中的導師打斷他們,嚴肅地問道,“你為什麽要臨場換問題?”

白翡麗淡淡道:“之前那個問題不夠挑戰。”

左首的導師叉著雙手,道:“我覺得關山千重這個問題很好,很深刻。”

右首的導師呼呼地扇著風:“深刻到再討論下去,我們這個節目可以被槍斃了。”

左首的導師:“然而這就是一個事實。”

右首的導師:“哈哈哈哈哈,你閉嘴吧,小心封殺你啊,你這個香港人。”

正中的導師冷肅道:“既然你覺得那個問題不夠挑戰,那麽我問你一個挑戰性的問題——

“有一句戲諺,‘不像不成戲,真像不成藝’,這就是為什麽我之前說,京劇作為我們的國粹,從藝術性上說對cosplay和二次元舞臺劇都是碾壓式的存在。——關山千重,我很想知道你作為一個二次元舞臺劇制作人,怎麽看待我這句話。”

這個問題擲地有聲。

全場突然就安靜下來。

所有人,包括餘飛,都沒有想到這位導師竟然一開口就是這麽尖銳的問題,絲毫不留任何情面。

餘飛望向白翡麗。

白翡麗一言未發,走到這位導師的座位前,從袖子裏摸出了一張演出票,雙手呈與他。

導師接過,正反面翻著看了看,念道:“幻——世——燈,哦,你的舞臺劇啊。”

他很疏離地感謝說:“謝謝你贈票,但這張票給我,恐怕是要浪費了。”

場中的氣氛突然就變得怪異起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種非同尋常的窘迫與尷尬。

白翡麗筆直地站在原地,問道:“為什麽?”

導師道:“很坦白地說,不符合我的審美標準。”

“您沒看過怎麽知道?”

導師說:“不瞞你說,我今年五十歲,是你的兩倍年齡。我對戲劇的觀賞量,遠遠超過你的想象。國內外的話劇、舞劇、音樂劇等各種形式的戲劇,幾乎沒有我沒看過的。就連你這種二次元舞臺劇,我在日本也看過不少。日本應該是做得最成熟的吧?即便如此,我也沒有見過能讓我稱之為‘藝術’的,難道你做得比他們還好?”

現場的氣氛猛然降至冰點。

這位導師從藝術上徹底否定了二次元舞臺劇,也徹底否定了白翡麗。

在這種場合上來說,近乎於當面侮辱。

別說對前面幾組選手,便是前面幾季節目,這位導師都一向很客氣,幾乎從來沒有這樣親自下場攻擊過。

看得出來,這位導師是在針對白翡麗,針對他之前的膽大,也針對他剛一出場時,對老辯手們的下馬威。

餘飛垂下眼瞼。她心中不是沒感覺,她心中像猛然被刀子割了一下。

這種感覺有點像這位導師拿起她這把刀,狠狠地捅進了白翡麗的心口。

她記得非常清楚。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正是一年前的今天,她在天臺上與白翡麗背向而馳。

他說:“在感情上,我心存僥幸。”

而在更早之前,他說:“我在乎的是,你從來就沒看得起我。”

他說:“你是天生驕傲。”

她這時候才真正感覺到,原來被人否定自己的一切努力,是這樣的一種感覺。

這大約就叫,心有戚戚焉。

她之前所感覺到的看不起,至多是對她出身的看不起。而對她所唱的京劇,何人會看不起?

盡管過去人們說:戲子無情,婊~子無義,但如今,時代不同了,京劇幾乎是盤踞在所有演藝事業的頂端,睥睨眾生。

她身居其中,無知無覺。但在這時候被導師拿出來明明白白地兩相比較,她才忽然意識到,那樣一種清高,在她身上,根深蒂固。

但白翡麗何嘗不是天生驕傲呢?

假如她出身優渥如他,從小嬌生慣養如他,性情嬌氣如晴雨表般多變如他,像這樣被人當眾踩在腳底無情碾壓,她不知道她會不會委屈落淚。

不。即便她不是他,她是她自己,在這種壓力之下,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可這位導師在業界地位崇高,見解和學識都是公認的高深。

白翡麗根本沒有翻身的機會。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向白翡麗。

全場安靜到地上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

白翡麗的臉色有些蒼白。他低著頭,長發垂下,看不清表情。

他緩緩地轉著手裏的話筒,良久,他擡起頭來,眉目收斂,平靜中帶著一根堅硬的骨頭。

“這個世界有一個殘忍的事實:擁有話語權的人往往畏懼創新與顛覆,所以他們限制他人的自由,無論從精神上,還是肉體上。

“如果您說我做的事情不能稱之為‘藝術’,我便信了,那就是我盲從且愚昧。

“我曾經向我喜歡的人講過歌舞伎的故事,很可惜,當時沒有說完我想說的話。一種純粹依靠色相誘人的舞蹈,遭遇幕府的一再鎮壓,卻也沒有死去,反而一步步褪去浮華,最終竟然成了民族文化的象征。

“真正有生命力的東西是會進化的,從cosplay到二次元舞臺劇,從空洞的模仿到獲得靈魂與良知。浮誇並不是一種罪惡,而是積攢能量的必由之路。

“今天我既然站在這裏,自然已經做好一切準備面對現實的血腥。很可惜我生得早了一些,有生之年恐怕看不到二次元舞臺劇最燦爛輝煌的時刻。我的使命是去做那個破壁的人,而不是享受藝術的榮光。”

“1790年進京給乾隆賀壽的四大徽班,和當年的昆曲雅部,您以藝術之名,如何分個高下?四大徽班的演員,就只配給後來的京劇大師提鞋嗎?”

全場有一些安靜。

1790年徽班進京,被認為是京劇孕育的開端。

而當時的昆曲,在明末清初的鼎盛期之後,被文人士大夫打磨得越來越精細,逐漸脫離大眾,終而被更‘俗’的京劇所取代。

安靜了很久。最終還是居中提問的這位導師打破了空氣中的堅冰。他頗無辜地攤開手向左右兩邊的導師說:“得,被扣了一頂‘鎮壓新生事物’的大帽子,我真是罪莫大焉。”

右邊的導師呼呼地扇著扇子,悠悠地評價:“坑挖得太大了。”

左邊的導師幸災樂禍地笑:“以為撿了個軟柿子,結果磕到牙了。”

餘飛忽然拿起話筒,向白翡麗問道:“你拿當年盛極而衰、茍延殘喘的昆曲雅部來含沙射影,你覺得合適嗎?”

白翡麗矢口否認:“我並沒有含沙射影。”幾個導師笑了起來。

餘飛沒想到他還能這麽無恥狡詐,惱怒問道:“那麽你認為當年昆曲雅部的衰亡,是一種必然咯?”

白翡麗的目光閃了閃。他望向幾位導師:

“我是不是可以做總結陳詞了?”

導師們點點頭。

“我從不敢看輕任何一個在為創新做出努力的人,無論他們的方向是正確,抑或錯誤。我們所害怕的是,沒有了在認真為了改變而付出心血的人。只要這樣的人還在,他/她所為之奮鬥的東西就不會死去。”

他低下頭看著地面,道:“我的姥姥姥爺,很喜歡看餘飛老師的戲。他們托我向餘飛老師轉達四個字:破,然後立。”

餘飛訝然,然而白翡麗沒有看向她,接著說道:

“我也有話想對餘飛老師說——

“你做的是真正的藝術,相信你自己。

“你不需要做冬皇。

“你就是你自己,你是餘飛。”

你就是你自己。

你是餘飛。

餘飛細細想著這幾個字,忽然像被一記重錘打在了心上。

你是餘飛。

你不是任何人。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寫這章的一些記錄。大家可不看——

這一章我寫了三天。

可能最後看來,並不是大家想象中的樣子,未必滿足了大家的期望。

但我盡力了。

言情方面我不多言,我就這個水平。

我過去很少寫太多正面剛的東西。四夷的論策,大少爺的決戰,南方的事業線……我大多是盡量精簡,避免露怯。

這篇文寫了很多正面剛的內容,無論是唱戲、鬥歌,還是這場論戰。

辯論是我的一個盲區。看過不少專業辯手的辯論水平,自認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所以這章寫得很痛苦——雖然最後的成品根本看不出背後的痛苦。

他們的論戰模式都還是今天早上洗澡的時候想出來的。

大家可能比較想看他們互懟。

但我一開始的初心就是要打壓白翡麗。下篇是白翡麗的主場,我要讓這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在下篇跪在地上,讓前兩篇出身卑微的餘飛,在事業上站在他的頭頂。餘飛只有既體驗過被打壓的感覺,又體驗過居高臨下看人的感覺,才摸得準“平等”兩個字是在自傲和自卑之間的哪個位置。

這一章有很多不能寫的東西。

上周,我院前院長論創新與自由的畢業演講被封殺了。

雖然網文本該自由,但為了出版和其他也不得不變得委婉。有時候我會很慶幸我是一個小眾作者,還能寫一些東西出來。

解讀幾個委婉的地方:

1、京劇是被供養的藝術。被誰供養,我不必說。昆曲都在不斷創新,京劇已經很多年沒有出過優秀且經典的劇目。為什麽京劇的創新這麽艱難,因為它是被供養者選中的藝術。本文最初的設定是想寫一個京劇和二次元舞臺劇相結合的創新劇目,後來放棄了。這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粵劇可以有《決戰天策府》,但京劇絕不可能。所以退一步寫了《鼎盛春秋》,算作是內部創新,尺度比《青春版牡丹亭》的昆曲可能還小一些。

2、本文寫到現在,細心的讀者梳理時間線就會發現,時間已經是在未來了。所有我寫到的東西,都是現在沒有的東西,沒有抵達的水平。但是我們期待他們發生。

3、關於“藝術的供養”“冬皇”“破而後立”,後面會接著寫。關於“供養”的定義,這章已經寫明。它和“拿錢砸”的區別在於,供養人是有所求的,你被我供養,就必須為我服務。

這一章我的立場很鮮明了:

藝術上我認為京劇站在高處,但需要有所改變。

二次元舞臺劇還在蠻荒時期,是否能有所突破,取決於有堅定決心和足夠能力的人。

本章無意讓這二者分出一個高下。我不屬於本文提到的任何一個圈子,對這裏面的任何一種東西的了解十分有限,也沒有特別的傾向,本文純屬胡扯,不介意有抨擊和異議。

謝謝大家還在追我的文。

☆、覺醒

陰歷九月十五的這天晚上, 餘飛去了一趟繕燈艇。

是繕燈艇的艇主請她去的。

是“請”。

艇主親自給餘飛打了個電話, 表示希望能和她談一談。

餘飛對艇主仍然尊敬,自然不會怠慢他。艇主問她方便在哪裏見面時, 她便主動說到繕燈艇來。

她這天晚上有課,到繕燈艇時,已經九點半了。

艇主和她聊了兩句, 簡單問了問她的近況。

其實餘飛的近況, 繕燈艇的人也都知曉。圈子就這麽大,《鼎盛春秋》這部大戲的排演,一舉一動都備受關註。餘飛自己身在其中固然無知無覺, 業內其他人卻都將她看在了眼裏,密切觀望著。

艇主很委婉地提出了這次見她的目的——

他希望餘飛能回來繕燈艇唱戲。

餘飛驚愕,問艇主發生了什麽。艇主吞吞吐吐,說倪麟的嗓子突然壞了, 他的戲不得不暫停演出。倪麟是繕燈艇的頂梁柱,倘若他不能演了,對本來就舉步維艱的繕燈艇不啻一個毀滅性的打擊。現在雖然還有師眉卿、蘭庭等在支撐, 但如果她能回來演出,繕燈艇的情況會好很多。

餘飛憂心問道:“師叔的嗓子怎樣了?”

艇主一聽她仍然以“師叔”相稱呼, 松了一口氣,說:“暫時性的, 休養兩三個月應該能好。”

餘飛點了點頭。她猶豫了一下,說:“我發過誓,三年不得粉墨登場。”

艇主嘆了口氣:“非常時刻, 非常做法。雖然你已經不在繕燈艇了,但繕燈艇畢竟培養了你十六年,現在繕燈艇有難……”艇主說不出話了,合著雙手垂下頭去。兩年多不見,他的頭發已經花白了許多,臉上有了深刻的歲月痕跡,早已不是之前年富力強、豹子一般蠻橫強硬的模樣。

艇主這兩年為繕燈艇奔走,付出了多少努力,餘飛都聽蘭庭說過。

但餘飛深知,梨園行有些規矩,是不能破的。

學唱戲,先學做人。立下的誓言,哪裏能說破就破。這個誓言她已經守了兩年零八個月,她的導師尊重她,在學校沒強迫她上臺演出;就連《鼎盛春秋》的人也都知道她有這個誓,沒讓她帶妝上過臺。

更何況她現在已經拜了於派的老先生為師,就算再回繕燈艇唱戲,也不能以倪派傳人的身份登場。

餘飛深吸了口氣,說:“艇主,再給我一個月時間,我好好想想,看有什麽辦法。”

艇主無可奈何。他知道餘飛就算回來唱,也不是說登臺就能登臺的,選戲、練戲、排演、磨合,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愁眉不展,點了點頭,“那我等你的消息。”

這晚上因為倪麟停演,繕燈艇沒有排戲。整個戲樓中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亦沒有燈火。

餘飛提了灑掃老仆的那盞氣死風燈,走了進去。

久違的氣息。

經年累月,木石所散發出來的味道。餘飛閉上眼睛,感覺得到繕燈艇在呼吸。它就像佛海上,已經老得不能再老的一只大獸,趴伏著,皮毛萎靡地耷拉在石舫上,從鼻孔中艱難地呼出一些斷斷續續的氣息。

今夜十五,透亮的月光從窗中傾瀉下來,即便沒有開燈,戲樓中也影影綽綽地看得清楚。

她走到池座位置,在最前面整齊擺放著的椅子上坐下。

戲臺高高在上,令人有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

兩根臺柱上的對聯沒變,仍然是那一副:

世事本浮沈,看他傀儡登場,也無非屠狗封侯,爛羊作尉;

山河供鼓吹,任爾風雲變幻,總不過草頭富貴,花面逢迎。

這種語氣有一種看透世間冷暖的涼薄,一種冷眼旁觀的漠然,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蔑。

餘飛坐在椅子上看了半晌,站起來,順著那道被踩踏得光滑鋥亮的石階走上了戲臺。

她非生於此,卻長於此。整整十六年,她所面對的都是這一座戲樓。

她看到的世界就是這一座戲樓,她從這座戲樓中探出頭去,去認識這個世界。

她一直覺得,京劇的戲樓,自古如此,本該如此,理應如此。

她也一直覺得,她所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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